【糧家賦女】大雪:長媳的考驗 | 環境資訊中心
糧家賦女

【糧家賦女】大雪:長媳的考驗

2015年12月07日
作者:李慧宜

小雪剛過大雪還沒有來,這段期間,陸續來了兩次短暫的冷氣團,一點都不冷的南台灣,終於出現了難得的微寒涼意。美濃冬季裡作的盛況,正進入高峰期,蘿蔔田裡,遊人如織,番茄園裡,綠葉、青枝爬上架頂,原本一片青綠的綠色隧道,在一夜之間,叮咚叮咚地冒出一個個橙色、紅色、黃色的小果蕃茄。田園好熱鬧,人們在笑,果子和蘿蔔頭,就像在打嘴鼓。

(左)白玉蘿蔔。(右上)玉女的紅艷在番茄園裡,特別顯眼。她美得毫不掩飾,很直率,可是身為長媳的人,可不能這樣。(右下)這一串橙蜜香,數一數有17顆果子,結實累累就是這個意思。攝影:李慧宜

最近這一個月的星期例假日,公婆的所有兒女都回家幫忙,又到了農場要開放給遊客體驗的季節。我們家三分大的蘿蔔園,每個半天會開放150人到200人下田拔蘿蔔。此時農家的任務不簡單,從收費、秤重、解說、維護安全、到協助搬蘿蔔,樣樣工作不能馬虎,只要一個關卡卡住,蘿蔔園便呈現失序狀態。總是這樣的。

開放時間一開始,一定是一堆人擠在報到處,搶著付錢急著下田;接著報到結束,所有人如願開拔(開始拔蘿蔔)後,田間各角落陸續傳出孩子的笑聲、哭聲、尖叫聲,同時間,爸爸、媽媽、阿公、阿嬤,也沒閒著,他們的吼聲或驚嚇聲,迴盪在平原和藍天之間的廣大空間;拔完蘿蔔,收成要搬出田區,這個時候最累人,少則一桶十幾20斤多則一籃50斤以上的蘿蔔,都要一一秤重上車,原本田邊要留給農機具上下移動的斜坡,擠滿老老小小。一般都市居民對農村環境沒有警覺,特別是正值好動階段的頑皮孩子,他們喜歡跳著跨越水溝,從田裡跳到產業道路上、或從道路跳下田裡,我家的老大樂樂,兩年前在滿四歲的前夕,就是這樣摔進水溝。

追逐、玩沙、跟蝴蝶做朋友。其實我們一開始開放蘿蔔園,是為了吸引更多小孩來田裡,跟我們的孩子作伴。快樂有人分享,才會更快樂啊!攝影:李慧宜

自從2010年冬天開始,美濃的冬季裡作時期,對我來說,鎮日滿腦子都是蘿蔔。這一年,蘿蔔帶領我走進真正的農民歲月,為了讓排水順暢,我學會了用鋤頭開出一條條畦溝通往排水圳的本領;第二年,種下半個月的蘿蔔田,不幸慘遭五、六場大雨摧殘,田區發生嚴重根部腐蝕和黃條葉蚤的蟲害,也讓我見識到老天爺的本事,更體會到農民夜裡無法入睡的心情;第三年,我跟公公意見不合,兩人不吵不相識,吵開了翁媳的拘束、吵近了年齡的距離,即便觀念的差異依然是條巨大鴻溝,但是從那之後,我感覺我這才真正走進朱家。

2013年12月初的某天一大清早,晨霧迷濛,隔個三、四公尺,只能聽聲辯人。我跟公公兩人,為了開放蘿蔔園給遊客體驗,先到田裡進行前置作業:報到處的長桌和圓板凳要就定位、農場旗幟和說明看板要插好固定、各式桶子和籃子30多個也要一一準備好。我們兩人分工合作,沒多說什麼(老實說,依當年的交情、輩分與性別的明確份際,也很難多聊什麼)。

直到兩人手邊工作都已完成,只剩旗幟要固定在哪裡還沒有定案。公公用極度生澀客家腔又很濃郁的國語問,「你這個LoLo農場*的旗子要怎麼插?插哪裡?」我馬上回他,「那就插在兩坵田中間的田埂好了!」公公說,「這樣會妨礙到客人走路,妳再想想看!」我傻不愣登回他,「我沒有時間處理啦!等一下客人會陸陸續續打電話來問路,我會很忙,隨便你啦,你決定就好。」公公帶著不高興的口氣說,「妳這個讀書人,講話怎麼這樣?」我沒再回他逕自接起剛響鈴聲的手機。雙方的對話,就這樣結束,可是不滿的情緒卻也這樣開始。

電話掛斷後,公公突然提高音量,「妳如果做這麼累,以後就不要種了!」我愣了一下,望向濃霧中人聲傳來的方向,「阿爸,我累不累跟家裡要不要種,是兩回事,你要想想,為什麼家裡種蘿蔔?累的只有我們兩個?」公公再度以吼聲回我,「如果妳不想種就不要種了!你們這些台北人*,就是講不通!」

或許其他農家因為結構鬆散,倫理關係也逐漸消失。不過在我們家,公公是國王,他說的話最大,就是這個家的王法。當然相對的,他也負責這個家族運作的成敗得失。攝影:李慧宜

事件發生後,好多天,我的腦袋都在想著這些事。公公為什麼對我這麼有情緒?平日我對先生的不滿為什麼會算到公公身上?我要如何面對農村社會的性別不平等?我永遠想不通,為什麼非得所有事情,都要以男性為主?女性如果表達跟男性不同的意見,為什麼連同為女性的其他人,都不會支持?甚至在我跟先生說起這事的時候,他竟然回我,「妳是長媳,有讀書又是記者,跟我媽媽比較,跟鄰居的這些叔婆伯姆比起來,妳日子非常好過了喔!」我一直以為,我是個熱情感性,事事都樂於善於溝通討論的人,沒想到我在朱家人眼中,竟然是一個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人。我這個「長媳」,在鑲嵌進朱家版圖的時候,雙方都同時面臨許多考驗!

我的婆家,是一個落腳美濃兩百七十多年,以水稻為主、養豬為輔,後來逐漸轉型耕種番茄、荔枝等經濟作物,曾經連續兩代單傳,家規嚴謹而且男尊女卑,每到過年掃墓期間都會有300多人回祖厝共同祭祀的大家族。我,是一個1970年代初期在新竹出生,父母親都是社會底層的弱勢者,青春期正好遇上台灣經濟起飛,明星高中畢業後隻身北上求學、工作,在台北打滾16年,完全靠自己之力生活並在新竹置產照顧父母的獨立女子。這兩者的相遇,會擦出了什麼火花?想到這裡,我突然開竅,吵架原來是好事。因為少了各自堅持自我的過程,或許到現在,我跟公公都還相敬如賓。

走進朱家第七年,關於大家族的生活和人情互動,我只學到皮毛,不過到現在還夠用。遇到男尊女卑的生活情景,我依然敏感但已經不再衝撞;現在與公婆說話,也已經一改過去理性犀利的職業病;面對家務事或田裡的勞務分配,更是不能因為追求效率、性別公平而堅持己見;最重要的,出錢出力不要計較,多多累積好媳婦積分,才會得人疼。我想通一件事,對於先生以外的朱家人,我全然是個陌生人,不會有人因為瞭解而接納我的種種「異端」行為。如果我想要延續家族的發展,讓孩子擁有大家庭的生活經驗,就得先放下過去在台北大都會養成的思考、判斷和表達習慣。

家事與農田的工作執行,重擔都落在婆婆身上。鄰居都常說,「妳婆婆是德國製的,耐用不會壞!」每每聽到這些話,我心裡除了佩服還有害怕,因為我是她這位長媳的長媳啊!攝影:李慧宜

很多跟我有類似養成過程的女性,其實不太有機會靠近農家核心,或是就算靠近也不會隻身走進,最常見的是在都市工作、置產,放假有空才回婆家或老家走走吃個中飯又再度回到都市。農村發生什麼事?農家人心裡想什麼?老人家身體狀況是否安好?跟大部分出外謀生的青壯年這一輩,關係不大。而我,離不開也不想離開,所以最現實的問題,就在於有能力、有機會改變的我,要先改變自己才有可能在未來改變這個家,並讓孩子們在共同參與的過程中,建立平等、尊重、主動的生活習慣。這個過程,就像是慣行農法走向有機農法那樣的艱辛而漫長,可是內心充滿希望。

因血緣成一家人,是命定,但因為婚姻為一家人,那可是善緣孽緣一念之間了!其實三年前我們翁媳爭執的前一天,也是只有我跟公公在蘿蔔田工作,我拔蘿蔔,他去蘿蔔葉,我們的工作紀錄,是一堆堆整理好的蘿蔔頭小山丘。公公一邊削葉一邊說往事。講他母親的全能事蹟,也提到朱家過去的豐功偉業,還有1925年時,朱家每一房都派人組團回中國原鄉認親修墳的故事,偶爾,他會穿插說著一些不肖子弟如何糟蹋長輩的故事。一整個半天,公公說得口沫橫飛,我聽得津津有味。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,我先生的父親,他傳遞許多關於這片土地、這個家族的歷史,當時我心裡就想著,以後我也要把這些大小事,一一說給我的孩子聽。

霧裡的蘿蔔園,農地農用的旗幟立在田間,揭示著我們務農的目的,田地,是農家生養傳承的基礎。攝影:李慧宜

註1:LoLo農場。對不習慣用華語的公婆來說,我們家的樂樂農場這四個字,很不好唸,他們一向都說LoLo農場。
註2:台北人。只要是住新竹以北的人,對美濃的老人家來說,都是北部人,而他們稱北部人,一律都叫「台北人」。台北人在他們的心裡,是不好相處的人,有句俗諺「屌南莫屌北,屌北屌唔得」(翻譯:要與人相交,要選擇南部人,別找北部人,北部人不好相處),就是這種心情的反射。而我娘家在新竹,不過,每次回娘家,公婆都會說,「妳這次回台北要回去多久?」

作者簡介:

公共電視記者。高中喜歡看電影,大學蹺課玩社團,23歲到30歲之間,換了11個工作、搬過9次家,直到投入新聞工作後才得以確立人生志向,近年積極拍攝農村發展與生態環境議題。

影像作品獲獎(入圍)紀錄:

【農村的生存遊戲】系列報導(榮獲2009年曾虛白先生公共服務報導獎)
【穿越時空看佳冬】系列報導(入圍2006年第一屆客家新聞獎)
【水圳在唱歌-美濃水圳】系列報導(入圍2007年第二屆客家新聞獎)
【淹沒溪望】水患系列報導(入圍2008年第七屆卓越新聞獎)
【縱古流今-高屏溪】紀錄片(獲邀2011年國家生態電影節)

音樂作品:

2005年【好客戲】音樂專輯(協力製作人)(第17屆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)
2005年【被遺忘的國寶~樂生黑手那卡西】音樂專輯攝影
2010年【縱古流今-高屏溪】紀錄片配樂